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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斗10丨红柯长篇小说连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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蜀汉灭亡，后主刘禅斗被押往洛阳与魏国大将军司马昭相见，司马昭亲眼目睹了阿斗乐不思蜀的一幕，感到很好奇，与阿斗进行了三次长谈。阿斗揭示了先主刘备、相父孔明、关公关云长以及灭蜀的魏国大钭邓艾钟会等人的种种秘史，评点三国风云人物的心灵世界，还原三国时期的日常生活。这是属于阿斗的另类叙述，与三国的时尚相悖，连司马昭这个大阴谋家也最终放弃了称帝的打算，称阿斗为先生。这是让三国英雄们黯然失色的大活宝。阿斗被封为安乐公，封地位于当年孔明叱咤风云的地方：秦岭北麓渭河南岸五丈原东侧的风水宝地安乐乡。阿斗及部属开荒种地安居乐业，阿斗成为讲故事的高手，阿斗版的三国故事在民间流传至今。

不断地有人摹仿阿斗，剽窃阿斗，那都不真正的阿斗，还是听阿斗我自己来说吧。

蜀国是没法呆了。黄皓说：蜀国不存在了。说完就哭。我说你哭什么哭？蜀国不存在了，有咱们存在的地方。果然，司马昭传令要见我。我到洛阳将军府。

司马昭一不赐座二不看茶，让我干站着，用他那阴鸷的眼睛打量我，很快就把我看毛了。我都尿裤子了，裤裆湿漉漉热乎乎，还带着一股呛人的味道。

这种昧道很适合我，我释然了。我是个令人厌恶的人，我从来没吃香过。我当皇帝的时候大家都看不起我，全世界的人都蔑视我。大臣们拥戴我，全都是我的皇帝头衔，全是奉承，这一点我是清楚的。多少个日日夜夜，我都在念叨，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。这一天终于来到了。我不争气的裤裆竟然湿了，竟然散发出如此恶心的臭味。真相是可怕的。

我敢肯定，司马昭也被我这真面孔气蒙了。

我窝囊我自己，干你们什么事？

我害怕，越怕裤裆越湿，我难以自制。

司马昭非要把我吓成这样子，他要把天下人都吓成土黄色，称王称霸的人就喜欢这颜色，龙袍就是那颜色。我穿那玩艺儿穿腻了，我穿那玩艺儿的时候从来不拿眼睛瞪人，我的眼睛不威风。我打量人家，人家就脸红，我赶快把目光瞟到别处去。我搞不清龙袍跟人脸有什么关系，司马昭让我搞清楚了，可他目前还不是皇帝，他穿的是官袍不是龙袍。他这样看人确实有点迫不及待。好在他收回了那种可怕的目光，他声色俱厉痛斥我如何荒淫无道，废贤失政。

我又尿裤子了，要尿就尿吧。我就这德性。以前先主和军师教训我的时候，我就紧张，我听到圣贤的大名就想堕落，就想女人，就想斗蛐蛐，弄得先主和军师焦头烂额。如今阿斗我落魄了，我身体很知趣地排泄出一股浊水，附加上呛人的臭气，直扑司马大将军的鼻腔。司马大将军“啊僻啊僻”连打几个伟大的喷嚏，就咆哮起来。

“你这头猪，你从猪圈里爬出来的吗？”

“我从四川的皇宫里来的。”

“皇宫就这样子吗？”

“皇宫就这样子。”

“嗯——”

“皇宫让我搞臭了，我就不想待了，邓艾就把我赶出来。”

“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广’

“是大将军府。”

“那你还敢如此放肆。”

“我一害怕就尿裤子。”

“你这是蔑视礼法，本将军崇尚礼教，最最痛恨你们这些蔑视礼法的人。”

司马将军刚刚杀了一批蔑视礼法的名士，如竹林七贤中的嵇康、阮籍等。他要杀我我一点办法都没有。那些名士跟我一样比较淫荡，整日与酒色为伍，还吃什么五石散。甚至不穿衣服，疯疯癫癫。嵇康给朋友的信中，竟然大谈他的膀胱如何憋，憋得难受。一个人想尿尿又不能淋漓尽致地去尿，老这么憋着，总不是个办法。司马家族肯定知道这件事。嵇康先生的痛苦很有点时代特点，迅速传遍全国。名士的风度竟然出自裤裆，那种冲天的臊臭令人吃惊也令人怀疑。我阿斗无意做名士，我尿裤子可不是学嵇康。

我结结巴巴告诉司马昭：“我没憋着，我膀胱一胀就放水儿了。”

我的担心是多余的。我不是能憋之人，我自制力特差，我是个随心所欲的人。我的放纵完全出于无能。我跟竹林名士不同，他们是借题发挥，我是真正的醉生梦死。我的想法很快得到魏国大臣们的赞同，官员们纷纷向司马昭启奏，说我阿斗虽然有失国政，客观上给魏国统一天下创造了条件，而且归顺较早，应该宽赦，给东吴做个榜样。

司马昭还沉浸在愤恨中。他太恨那些蔑视礼法的人了。那些名士总是跟他作对。他崇尚礼教，假借为汉室复仇来夺曹魏的大统；竹林名土们偏偏不拘礼仪，赤身露体者有之，长醉不醒者有之，青眼白眼看人者有之。我在成都时略有耳闻，觉得很好玩。司马昭杀了他们还不解气，还要在我身上发泄。他的斥责声又大又响，滔滔不绝，没有停下来的意思。

我这一生听惯了高调，孔明先生的大半生就是给我唱高调的，孔明写了前后《出师表》我听见高调就头疼。我原以为亡国之君听不到这些玄而又玄的东西，可以从高调中解脱出来，我听高调如同渡苦海，我听孔明的，听先主的，听姜维的，又听你司马昭的，我成了大尿罐，谁都可以对着淋漓尽致一番。我生气了，真的生气了。那些唱高调的人绝不是什么好东西。他们总想把别人当尿罐，来排泄自己的污秽，这样他们就显得干净显得高尚显得纯粹。

我生气也没用，我是窝囊废，窝囊废生气只能跟自己过不去，只能自己把自己当尿罐。我不知道司马将军要把我折腾到什么程度？我情不自禁地小便失禁了，一股热流奔腾而出，地面出现一个湿疤，在一圈一圈扩大。我心中大喜，相父你看见了吧，你朝思暮想的北伐全成了泡影，而我却“侵犯”了魏国的土地。我把魏国的大地给弄湿了，嘿嘿。

我得唬住司马昭，然后让我的鸡巴尽情地放肆。

我显然用的是疑兵计，我告诉司马将军：“你很厉害，厉害人发火，胆小的人就得尿裤子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。”

司马昭指着他众多的部下：“他们怎么不尿裤子？”

我一口咬定：“他们绝对尿了，他们是你的忠实部属，他们打心眼里服你，服你的惟一标志就是尿裤子，起码也是尿急。”

司马将军显然需要这样的忠诚，尽管他不忠诚，随时要夺曹魏的大统，可他要别人忠诚。即使这种忠诚带一股臊昧，他也要。他阴鸷的目光开始扫瞄他众多的部下，扫到谁头上，谁就软蛋了，脸上露出很难受的笑容，膝盖一抖一抖，正撒尿呢，满腔豪情顺着大腿根泫泫而下，地上很快出现一个湿疤。大将军府弥漫着浓烈的臭味。

司马昭和他的部下目瞪口呆，不知所措。

我便提醒他们，曾记否曹丕墓地驴号？

众人恍然大悟，司马昭也欣然而笑。大家真也不拘束自己了，大尿特尿，放开手脚尿。那些武将尿得威武雄壮，嗒嗒嗒跟奔马似的。相传，曹丕手下有个大文人陈琳，文章写得好，曹操在世时也很推崇他，曹丕更是器重陈琳。陈琳死后，曹丕率文武百官去墓地祭奠，曹丕大悲，对百官说：“陈先生生前爱听驴叫，咱们学驴叫以悼念先生吧。”曹丕率先学驴叫，百官竞相效仿，墓地驴叫之声不绝于耳。司马昭显然想到了这个故事。当然他没那么傻，大家尿裤子他绝不尿，他用他那双猫头鹰似的阴鸷眼来回地打量他的下属，他的下属就可怜了。他们在茅房也没这么撒过尿。他们都撒不出来了，他们撒出了最后一滴，好像在比赛他们的赤胆忠心。

司马昭很满意，他看我的目光不那么阴鸷了，他骂我你这臭小子。我知道没什么危险了。

我是那个时代最怯懦的人，我是个地道的耗子。我长年住在深宫大院，皇宫是没有这些小动物的，我甚至没有跟它们见过面。但它们是我生命最真实的部分。我跟耗子的关系在于神似而非形似。我跟女人交欢，总有耗子打洞的感觉。她们喜欢跟我睡觉，那种喜悦是真心实意的，不存在对皇帝的敬畏。我也不喜欢别人敬畏我。我在龙椅上就不自在，军师老想教训我，却一口一个皇上，把他的聪明与智慧全隐藏在恭敬的言辞里，文武百官亦如此，我烦这些虚情假义。我在后宫跟女人在一起，我首先丢弃的是那件可恶的龙袍，从那黄皮里跳出来我呼吸都舒畅了。我就穿一件绸衫儿，趿着鞋在后宫里乱奔，这样自在些。谁也不用喊我皇上，就喊我一嗨！我喜欢宫女们朝我“嗨！”就像呼一只小动物。我宁肯做一只轻松的小动物。宫女们喜欢我这种随便的样子。她们悟性极好，睡一次后，她们就会用手绢编出一只小耗子，放在手心左瞧右瞧瞧不够。明眼人都清楚，这些会编布耗子的宫女都是我宠幸过的。布耗子就这样成为一种象征一种标志，很快传到宫外，风行民间。

她们把我当做耗子。完全是出自内心的喜悦，她们不可能把耗子跟怯懦和恐惧联系在一起，她们想到的是耗子的可爱与情趣。

我在她们跟前赢得了人格和尊严。

傻瓜也是有自尊心的，傻瓜的自尊就是给人带来愉快和情趣。

司马将军粉碎了这种情趣。司马将军习惯于把他的威风灌进所有人的心灵。不可否认，他这种强制性行为是很有效的。他好像在挖掘我的潜力。

“你的脸怎么黄巴巴的？”

“将军说的全是真理，我太激动了？”

“激动脸红才对，怎么是蜡黄蜡黄的？”

“是土黄。”

“蜡黄土黄都是黄，你的激动跟别人不一样？”

“我不是一般的激动。”

司马昭乐了，在我跟前转过来转过去转个没完，他终于发现了我的水儿。看见了也好，没必要隐瞒。我告诉他：离开成都到现在，一直没那个。司马昭明知故问：哪个？我毫不客气用最粗的大拇指狠戳一下，告诉他：就是这个！

“没有妇人陪伴你也能乐了’

“快乐成了习惯，就要想法子保持下去。”

“我算服你了，就封你为安乐公吧。”

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重要的角色，忍不住喜形于色。司马昭直皱眉头：真是扶不起的阿斗。我告诉他：“谁也没扶我，是我自己到魏国来的。”司马昭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。我说：“你这么聪明的人也好意思装糊涂，我被人辅佐了一辈子，辅佐我的人死光了，我总算摆脱了他们，我可以做我喜欢做的事情了。”

司马昭越听越糊涂，竞然问我喜欢做什么？我反问他：“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做什么？”司马昭脖子伸得很长，我告诉他：“我最不喜欢做皇帝。”司马昭跳起来：“不可能不可能，这怎么可能呢？我们爷儿几个出生人死前仆后继才熬到晋公的位置，连王都不是。”司马昭很激动，竞然随随便便流露自己的野心。我说：“你的秘密对我无所谓。”

“我有什么秘密？”

“你想当皇帝。”

司马昭愣住了。

“你们魏国人太爱当皇帝了。曹操惟才是举，招了不少人才也招了不少有野心的人。我相父孔明就比他高明，用几个招几个，绝不多招，多了反而是祸害。”

司马昭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。我说：“你激动了。”他点头承认。我无意中让他做了一次老实人，他很不痛快。要谋权篡位就不能老老实实。他是三国时最不老实的人，却朝思暮想让天下人都老实起来，他要干什么就不会碍手碍脚了。他说：“先委屈你一下，等扫平东吴天下一统，再封你为王。”

“我喜欢做安乐公。”

我越表白，司马昭疑心越大。我告诉他：“我是天下头号大笨蛋大傻瓜。”他的下属们也说：“阿斗确实扶不起来，他真要被孔明姜维扶起来。咱们可就惨了。”司马昭忙问：“那会怎么样？”下属们开始想像被扶起来的那个阿斗，秦皇汉武似的不可一世；真正的阿斗近在眼前他们却视而不见。连我也对自己产生了许多联想，但我如何也成不了曹操孙权那样的旷世英豪。他们把我想像成英雄，这是没办法的事情。他们的嘴巴张得那么大，眼晴那么谅讶，我不能不捍卫一下自己。我告诉他们：“不要把孔明姜维跟我联在一起，联在一起我就不真实了。”

我这么说反而提醒了他们，他们不停地叫：“如虎添翼如虎添翼啊！”

就这样，我在他们的想像中俨然若孤松之独立。

“你们真了不起，相父孔明对我都无能为力，你们大舌头一转就把我弄起来了。我告诉你们一个小孩都懂的道理：一个人躺着得四个人抬。我就是躺在龙椅上做皇帝的。你们把我请到地上，封我为安乐公，正合我的脾气，我可以继续躺下去。”

下属们相信了，司马昭还在犹豫。司马父子阴谋了一辈子，很难相信别人。大家劝我忍一忍：晋公会相信你的。

要向天下人证明自己是傻瓜，跟证明自己的才华一样艰难。